中国近代建筑之父梁思成先生曾经翻译过一篇文章，叫做《福清二石塔》，刊登在《中国营造学社》1933年第一卷第一期。后来网传有误，让人以为梁先生曾经来过福清。

其实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位德国人，他比较早研究福建石塔。他是中国营造学社的外国社员——古斯塔夫·艾克。他考察的两座塔有个共同特点，就是“塔尖无刹”，而代以简单的圆球。在他眼里塔刹是一座塔的灵魂，整座塔身只不过是塔刹“巍峨的基座”，用“圆球”替代“塔刹”是不如法的。于是也就有了这篇文章的标题——无刹双塔。

艾克来福清

艾克先生在厦门大学执教时就开始研究福建石塔。居京后，他把研究成果给梁思成看，并且申请加入了中国营造学社，梁思成自然非常欢迎。后来艾克先生把自己的许多研究资料，包括照片、测绘图纸都送给营造学社一份。他的中国助手杨耀跟他一起先对泉州开元寺双塔做测绘。1935年，艾克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关于开元寺双石塔的研究专著《刺桐双塔》。

泉州刺桐双塔

烦闷尽除瑞云塔

瑞云塔

艾克首先探访的是瑞云塔。他认为瑞云塔因为地势优越而“成为一方的标识”，是“本县最有声望最堪尊崇”的纪念物。纪念谁呢？当然是纪念发愿造塔的先贤。

艾克很快乐地“缘梯登塔”，“心中充满了明代末年的回忆”。在一层层上升过程中，艾克看到塔身外面小龛里的和尚、罗汉雕像。他慨叹这些精美的石雕没被毁掉，是“毁像主义下的幸存者”。常人对于明代石刻存有偏见，认为其呆板而缺乏创造力。而瑞云塔的雕像颠覆了艾克的认知。他看到这些作品，“不由的惊讶重生”，认为这些雕像“都各有个性的表现”，不仅仅只是呆板的匠人之作。

艾克特别喜欢一尊长眉微笑罗汉，说这尊罗汉的笑容，是在表达对这座塔“有极深的信仰”。艾克抚摸着这些佛龛里的雕像并与他们对视，感觉到一种“福佑”，“瞬息之间忧愁烦闷尽除”。艾克认为，这些佛像的雕刻手法，有一点宋画的特征，而浮雕技术多少有点德化的影子，除此之外，“没有任何派别之特点”。这些本地匠人能够尽心尽力，所以做工精美，而这样做，是为了讨好“远在北京有权威之宰相的满意”。艾克没有明确点出瑞云塔的修建者叶成学的名字，他认为这座塔完全就是他的父亲叶向高筹划所造。

对于福建石塔，艾克很有心得。他认为瑞云塔属于“八角亭塔”之类，完全用青石建成，是中国最普通的一种塔。因为这种样式是由古代方型木亭蜕变而来的。自唐朝以后，八角亭的样式开始盛兴，取代了方亭的地位。又因佛教本身，重叠级数是一种象征，所以要用砖石增加其高度。艾克认为瑞云寺塔建造参考了三种蓝本：

内部结构和层数学的是福州乌石山上的无垢定光塔。

外部雕饰和每层均等递缩律学的是泉州开元寺双塔。

外观的“古朴而雄壮”学的是“其邻近之水南塔”。

简单雄壮水南塔

艾克给水南塔的地理定位是：“距龙江约半英里，位于龙江桥之对面”。彼时的水南塔还是“匿于深林邱壑间”，塔后是青山。“在旭日初升的时候，映着点点的紫色”，把水南塔也染成了红色。

水南塔

艾克用“简单雄壮”四个字来评价水南塔，而且认为其“塔基颇粗陋”，雕凿不齐整，就那么“干摆着”，“既无灰泥，又没有铁锭”。但是艾克又觉得，虽然石块之间并无灰泥，但是这塔“稳固不移，全赖本身重量”。艾克看到塔身有些地方有石缝勾灰，他认为那是后人加上去的。

梁思成先生手绘水南塔

在艾克眼里，水南塔的雕饰“亦颇粗陋，无甚可述”。瑞云塔的轮廓，虽然华丽玲珑，但缺乏整体的镇静。但是，他觉得这座塔浑然一体，由塔基到塔顶都简朴非凡，没有平座，没有栏干，除各个塔角之外，没有支柱，只有极大的石昂伸出，这是很难得的创造，彰显出一种整体的调协，“那是任何建筑物优劣最后的试验”。

水南塔石雕饰

水南塔石雕饰

其实，水南塔雕饰中也并不都如艾克所说是“粗陋”的，现存的两块壁画就很精美。壬寅初秋，来黄檗山讲学的美术史学家、中央美术学院罗世平教授应邀来水南塔考察，他认为塔基仅存的两方壁画，其中有一块是“头顶托物”，这在敦煌莫高窟唐代壁画中有类似人物，是南海岛国国王的侍者，“双手托举头顶举物”是一种高规格奉献礼节，奉献的是当地产出的旃檀香、珠贝等方物，水南塔壁画与此类似。

水南塔

艾克认为水南塔的创新之处是把“木质楣式建筑”，实现了“用于石作之可能”，而同时又不是完全的盲从和模仿。艾克甚至由此大胆设想，将来中国建筑像欧洲一样，由木质变成石质，“在此看见其途径”。

艾克不仅有佛教和营造专业知识，还有嫉恶如仇的是非观念。他通过对瑞云塔的描述，来表达他对叶向高人格的深深认同。登上瑞云塔，艾克的心思却回到了北京。“当叶公当国时”，却有“阉宦魏忠贤”作乱。“魏阉所立”的北京郊外碧云寺牌楼，“雕饰繁缛恶劣”，那简直代表着“魏阉”的虚伪。然而“福清瑞云塔上诸像，深刻虔诚的表情，何等的动人！”

艾克充满激情、满怀诗情地写道：“我们登到叶公塔（瑞云塔）顶时，方才那奸邪的噩梦已醒了。站在最上层平座上,只看见海风吹送的白云，又高又白又明朗。云影向西移动，爬过田野，爬上山头，一直向福建的山水里融合消失了”。

瑞云塔

撰文：福建省黄檗禅文化研究院副院长

白撞雨

高山